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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胜】庞然

“是这里了吧……”绿谷拿着信纸四处张望,陌生的海港让他有些迷茫。

 

他现在身处一个国际港口,身边偶有海鸥飞过,尖叫一声掠过他头顶,停在远处轮船的船舷上。远方天色灰蒙,尚处于凌晨,绿谷满脸疲惫,显然是赶路而来。

 

距离他的童年玩伴——玩伴都谈不上,熟人倒还比较贴切——爆豪胜己成为海员已经过去了五年。自从五年前被母亲拉去告别之后,绿谷就没怎么再见到过他。五年期间爆豪偶尔会回来几次,但绿谷在东京求学,总是没时间回来见他一面。这样想来,两人倒是有整整五年没见过面了。

 

东京的日子并不好过,绿谷四处碰壁。无奈之下只好回老家休息一段时间,他考虑着要不要换一个城市继续试试看。但是母亲显然不这么想:“出久,去看看大海怎么样?”

 

“哎?”彼时绿谷正埋头吃饭,听闻后惊讶地抬头,“短期旅行吗?冲绳那边……?可以是可以,但是……”

 

“不,不是旅行哦。”母亲喝着汤,“是真正的出海,要坐大轮船那种。试试看?”

 

这下轮到绿谷不解起来。轮船出行他从未体验过,他猜测是什么邮轮旅行之类的东西,忙说:“妈妈,那种很贵的,还是不要了吧。”

 

“不是不是,我说的是真的轮船,出海的轮船。”母亲看绿谷一脸迷惑的样子,解释道,“你还记得爆豪阿姨的儿子吗?叫胜己,你们小时候还经常一起玩。”

 

这么一说,绿谷倒是有了点印象。小时候绿谷总是被那个凶巴巴的小孩欺负,十几岁之后因为考去不同的中学,联系渐渐少了。绿谷对他最后的印象是五年前,他和母亲去送别第一次出海的爆豪。

 

那时候绿谷安静地看着爆豪胜己与父母说话,母亲和其他亲近一些的邻居也上去说了几句。很多东西绿谷都记不清了,但他却牢牢记得那天的天色,灰色厚云包裹着几团金光,分不清是要下雨还是要晴空万里。他站在离爆豪胜己不近也不远的地方,悄悄打量着穿水手服的爆豪。

 

突然远处有船笛声响起,爆豪胜己低头看了看表,抬头又说了几句,便与父母拥抱告别。绿谷歪头盯着爆豪水手服上的飘带,不知想什么正想得入神,正巧一只白鸥尖叫一声冲向海面,他惊醒一般仓皇抬头,却直直看进爆豪胜己恰巧看向他的红眼睛。

 

他们两个,同时迷惑了。

 

船笛声又响起,爆豪胜己便没再理他,径直向接他的老水手走去,上了船。绿谷呆呆地站在原地,看几只白鸥飞向海平线。金光万丈,他后知后觉地想到,啊,已经日出了。

 

他之后又回到东京继续求学。日渐忙碌之下,他渐渐淡忘了这件事,直到今日母亲提起,他才堪堪想起似乎确实有这么一个人,在五年前奔赴大海。

 

“想起来了,妈妈。”

 

“他下周回到那个国际港,只停留几天,然后再出海两个月。出久最近很累了吧?去看看大海吧?”

 

绿谷正低着头喝水,蓝色的杯子,装了水之后像一杯海。他出神地盯着晃晃悠悠的水面,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最后慢慢地说:“好啊。”

 

于是他现在就站在了这里。从老家赶来这个国际港要车程五个多小时,绿谷几乎一夜未眠。周边说静也不静,说闹也不闹,只有海浪平稳地呼吸着,夹杂着几声长长的船笛。天边渐渐亮起,似乎又要日出了。

 

“喂,废久。”

 

绿谷提起放在脚边的行李,转了个身:“小胜。”

 

那个人不是很情愿的样子,很凶地打量着绿谷。绿谷只好沉默地任他打量,自己也不动声色地观察起这个人。与小时候是没办法比了,长高了太多。奇怪的是即使当了好几年的海员,皮肤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出众的白,但是粗糙了很多,看得出海风的痕迹。体格比他结实不少,只是神情总是冷冷的,看起来似乎一搭话就会被骂的模样。

 

“就你这样也想上船吗?东京来的废物,你以为船上是什么住宿酒店?麻烦。”

 

“啊,我只是……留在船上而已,不会太麻烦你们的。”顿了顿,绿谷又说,“能得到上船的机会还要谢谢你呢,小胜,如果你们需要帮忙的话也可以找我。”

 

爆豪不想和他讲太多话的样子,转过身大步走了:“那现在就老实跟我上船,等傍晚卸完货了就出发。”

 

“啊?可是现在刚刚日出……”绿谷刚问出口,就接到爆豪一记眼刀,“我知道了。”

 

“要带你去睡觉的地方,还要熟悉船体,你以为很容易吗。”爆豪走在前面,恶狠狠的,“要不是老太婆说的,谁乐意带你这种废物上船,麻烦得要死。”

 

绿谷讪讪地跟在后面,心里有些不好意思,毕竟确实是麻烦了别人。但是想到母亲的眼神,又想起在东京屡次碰壁的经历,叹了口气,还是快步跟了上去。

 

爆豪胜己虽说表情一直很凶恶,语气也一直很不耐烦,但是讲解确实是尽责了的。从早上开始,他领着绿谷看一个一个的机室,熟悉船内的结构。他的同事们有些在忙着卸货,有的则像爆豪一样轮休,但也都十分友好地向他打了招呼。

 

中午的时候绿谷在船上吃了饭,爆豪本来想看绿谷吃不惯简陋饭食的笑话,但却看绿谷面色如常地吃了。他挑挑眉:“你不挑食?”

 

绿谷埋头嚼着烤得发硬的鲑鱼,含糊不清地说:“在东京又不是没吃过。”

 

这倒是令爆豪有些意外:“你不是去东京读书的吗?”说完顿了一下,又补充:“打电话的时候听老太婆说的。”

 

“半年前就毕业了。好久都找不到工作,就想着回老家试一下,然后被母亲劝说出来休息。”绿谷说着扒完最后一口饭,“比我想象得有趣。之后还多拜托你了,小胜。”

 

“啧,我也只是看在和你还算熟人的份上罢了。”爆豪起身把碗筷送到归还处,“还有你不要用那个称呼叫我。”

 

“你不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叫我废久。”

 

爆豪的眉毛立刻挑了起来,眼睛瞪大。过了一会儿,却只是重重哼了一声。绿谷看得有些好笑。

 

傍晚的时候终于卸完货,绿谷基本熟悉了船上的起居事务,也和各水手见过了面。本来这就是船舶公司的运输船,每次停靠在港口都会有职员之外的人上上下下,多是与船员相熟的人,大家也很高兴枯燥的旅程有新人的加入。

 

启程之后绿谷没有什么感觉,只是觉得多了一份摇晃感而已。海员寝室是双人间,他睡在爆豪的上铺,因为爆豪之前一直没有舍友,他便插空住了进去。

 

“你别掉下来啊。”

 

“怎么会!”

 

“我同事就有过,晚上浪太大,他睡姿又很差,摔了下来。”说着,爆豪的语气里多了一丝嫌弃,“你以前不就是很笨吗,别吵我睡觉。”

 

绿谷躺在上铺颇为无奈,只好瞪着天花板,慢慢地也睡着了。这晚上绿谷睡得意外的踏实,早上被爆豪起床的动静吵醒的时候也没有太难受。

 

“醒了?”

 

绿谷本来有些犯迷糊,听到这把嗓音顿时醒了大半。沙沙的,成年男子低沉的声线,让他想起舷窗上被咸涩的海水粘住的沙子。他答应了一声,翻身下床。

 

船上的一日与陆上的一日并没有很大的区别,而且绿谷并不能插手船上的事情,一日便无聊地逛来逛去,偶尔溜去炊事间帮帮忙。他本来想看看大海散心的,但是航程在刚起航的头两天都重复枯燥,倒是搞不明白是不是给自己找罪受了。

 

“腻了就早点说,你那张脸我看着就烦。”这天晚上,爆豪一边换下汗湿的T恤一边对爬上床的绿谷说,“我就说你这种人会不习惯,偏偏绿谷阿姨不信。”他换好制服之后又说:“浪费。”

 

绿谷在上铺久久没有回应。这天晚上风浪有些大,但还算平稳,浪潮一下一下地卷来。什么声音都有,海水沙沙的声音,机械运作的声音,附近宿舍里同事们说话的声音。大海,航船与月光,在这云雾朦胧的夜里,爆豪胜己却没有听到绿谷出久的声音。

 

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还是有一层纱雾迷惑了他。他想起他初次上船那天,绿谷出久被白鸥叫声惊醒,仓皇看向他的眼睛时的模样。

 

上铺依旧没有动静,爆豪胜己不耐烦了,翻身爬到上铺,把绿谷出久从被窝里拖起来。出乎意料的,他却只看到绿谷紧闭而颤抖的眼睛。

 

爆豪便停了下来,静静地跪坐在窄窄的床铺边。他们本来应该离灯泡最近,但是这个地方昏暗,爆豪很努力地睁眼,也还是分不清绿谷脸上的表情。

 

一般来说是会这样的,毕竟也不是经常联系的关系。绿谷有什么不被知道的伤心的往事,都是非常正常的。所以爆豪只是跪坐在床边,沉默着,没有询问一个字。

 

他想,现在是谁执勤呢,今天的工作都完美完成了,大副今天显露出了要提拔他的意思,今晚天气也很好。那么到底想探求什么呢?是天花板上的蛛丝,还是他们的双人架床偶尔发出的吱呀声响?爆豪胜己稍微有一点困惑,但是他不怎么愿意表露出来。

 

从东京读书回来的青年慢慢坐起身,抬起手一下又一下地擦着眼睛。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颤抖着又坚定地说,带着一种慢吞吞的气势:“我害怕的。”

 

这就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了。爆豪胜己挑起眉毛,有些不明白为什么绿谷要这样说。“那你可以躺着,省得我还要费劲。”

 

绿谷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说:“带我去甲板吧,小胜。”

 

爆豪便没再说什么,翻身下了床。两个人披上衣服走出寝间,朝甲板走去。

 

虽然是晴朗的夜晚,但是海面依旧漆黑一片,不知道翻滚着什么样的海浪。爆豪胜己靠在栏杆上,斜看着绿谷:“大半夜的发什么疯。”

 

“小胜有害怕的东西吗?”

 

“没有。”

 

“是吗。”绿谷笑了一下,“我害怕东京。”

 

爆豪歪着头:“看起来不像。”

 

“我有很多地方都不像。”绿谷抬手摸着脖子,不好意思似的。

 

爆豪嗤笑一声。

 

“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绿谷望着漆黑的海面,“我只是害怕而已。”

 

那究竟是在害怕什么呢?

 

“我害怕重复的地铁。

 

“广阔的空间。

 

“没有人的归宿。

 

“第十本教科书的第一百零七页,倒数第五行字。

 

“我害怕自欺欺人,怕退无可退。怕有一天,我被钉死在某一条街道上。”

 

夜风又湿又凉,绿谷揉了揉鼻子。

 

“我的脑子里有一团火,它不甘心,我也不甘心。所以我害怕了,小胜,我为我的不甘心害怕了。我知道这很可耻,我本来不应该说出来,但是,但是——

 

但是我手握玫瑰色的权杖,我口里生出了枝蔓。它们被驱使着,它们被暴露在你面前了。

 

绿谷无言地看着爆豪,疲惫地笑着,很累的样子。

 

年轻的海员一直看着海面,嘴角的不屑和讥诮都淡淡的,刚刚好塞入绿谷齿间的弧度。他转过脸来:“就害怕了?”

 

绿谷出神地望着海面:“只是害怕而已。”

 

执勤班的人拿手电照了他们好几次,爆豪都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最后同事干脆把甲板的事都交给爆豪,自己去其他地方执勤去了。两个人继续留在甲板上,风浪时大时小,晃晃悠悠的很让人有倦意。

 

“小胜,很晚了,我先回房间……”绿谷准备回去。

 

“躺下。”

 

绿谷疑惑地看了爆豪一眼:“小胜?”

 

“你不是害怕吗?”爆豪没有看绿谷,自己起身,“我要去巡逻检查,你先在甲板上睡着。”

 

“为什么?”绿谷不解,“这不符合规定吧,小胜,再说……”

 

“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吵什么?”爆豪语气重了起来,又有些恶狠狠的样子了,“都是男的,我以前刚上船的时候也睡过甲板,你还睡不得了?废物。”

 

绿谷在原地有些发愣。但是看着爆豪背影越走越远,他犹豫一下,不知道爆豪想干什么,只好满腹疑问地靠在船舷边,沉沉地闭了眼。

 

所幸还是夏季,夜间也没有很冷,只是略有凉意。本来和爆豪出来时已经是深夜了,又说了一会儿的话,空坐着吹了半天海风,此时已经准备是后半夜,绿谷靠在船舷背风处,竟也迷迷糊糊睡着了。

 

只是梦里还是不安稳,摇摇晃晃的,像他在东京第一次看到天空树时那样,整个世界都晃晃悠悠的,让绿谷想起幼时的秋千,他一上一下,怎么都着不了地。

 

“喂。”突然有人踢他,绿谷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天色稍亮,但还是暗沉沉的。他勉强睁开眼睛,叹了口气,哑着声音问:“到底想给我看什么?”

 

爆豪胜己没有说话,只是走到船舷旁的栏杆那里,招了招手示意绿谷过去。绿谷只好爬起来,拍了拍脸颊跟上去。

 

“现在太阳在地平线下大概六度到十二度,”爆豪抬手把海员帽拿下来,没有看绿谷一眼,“是航海曙暮光。”

 

可是这个青年无法形容他所见到的。他眼前的大海,爆裂出了一丝金边。整个广阔的天际都被晕染,一粒又一粒的云彩混着灰色与金色。他从不能看见海上的日出,他也无法知晓什么是曙暮光。但是他既害怕又被吸引得难以挪动脚步,这种情感像天光,又像水雾。

 

“那是什么,小胜?”

 

“日出和日落的时候都会有的,”爆豪说,“如果是傍晚的话,我能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里用星象测定视域。”

 

“不是,我是说,那是什么?”

 

爆豪终于转头看向绿谷,眼前害怕海洋的青年紧紧抓着栏杆,指节都微微发白。他反复地问,“那是什么?”

 

上帝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因为那里只有即将到来的日出和瑰丽的天际。浅金色的光芒一点点地渡成浅橙,又有粉色的霞光缱绻其间。在云粒和海水的缠绵下,谁都不知道那是什么。

 

爆豪啧声,抓了抓头发,“你该不会就只会说这一句吧?”

 

绿谷摇摇头,专注地看着海平线:“小胜,你成为英雄了吗?”

 

他们幼年的时候经常开这种玩笑,爆豪一时不知道回答什么。他缄默了一下,加重了语气:“我肯定会是的。”

 

他们面前的海面却突然有了什么动静,一大片青灰色浮出海面,破开被染得淋漓的海面。“是蓝鲸。”爆豪马上说。

 

绿谷的喉结动了动。那只巨兽离他们不远也不近,仿若一场若即若离的梦境,下一刻就要离开似的。

 

“它呢,”绿谷问,“它会害怕大海吗?”

 

爆豪低笑一声,把海员帽戴上。

 

“你要是作为蓝鲸而降生于世的话,天生就不会畏惧海洋。”

 

爆豪话音刚落,那只蓝鲸就忽然跃出海面。几乎百吨重的身躯牵扯起一片又一片的水花,淋漓尽致一般扑向尚未褪尽的暮曙光。上帝创造这个活在海洋里的物种,却不知为何又让它跃出海面,想必不是为了水雾升起之后浮现的彩虹。但是人类会为此痛苦且感动,却几乎是必然的。

 

绿谷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一时间竟不能言语。他无法用人类这个物种的声音描述他所看到的。海里的巨兽在缓缓游向远方,瑰丽的天幕下,那颗遥不可及的恒星马上就要降临于世。

 

这一刻的时间在绿谷眼中突然有了实体,它不断地膨胀,在他心里扩张成了一个庞然大物。绿谷不自觉地揪紧了胸口的衣服,下意识地看向爆豪。

 

他眼前的青年,却只是平静地看着前方,像蓝鲸摆尾时留下的海纹,仿佛绿谷呼吸再重一点就会消失于天际一样。绿谷在东京塔下经常想,如果自己没有害怕这个情感,那会是什么感受。他今天知道了。

 

他知道了,他觉得很孤独又很喧闹。人类诞生以来对美的呵护终于眷顾于他,像和弦乐一样轻巧得让人痛心。绿谷出久知道,看过这一幕的人,都会变成那头鲸鱼。上帝让他不再惧怕,他便成了绿谷出久自己。

 

绿谷看着爆豪,他觉得自己或是要变成人鱼的泡沫浮到天穹之顶,或是要凝成玄武岩沉到海沟底部。但是也许还有一线的可能,像他们在这个时刻看到蓝鲸跃出水面一样狭窄的可能,他也许、他可以——

 

“还想做英雄吗?”爆豪问。

 

有海鸟停在船舷上,绿谷便转而盯着那只飞鸟。良久,才哑声说:“我一定会成为英雄的,小胜。”

 

突然之间日出了,海面浮起一层金灿灿的水光。粼粼的波纹让人眼睛有些疼痛,但是爆豪胜己笑了一下。

 

Fin.

-本篇中的英雄是泛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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