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胜】盐水冰
00.
我心底有一辆列车。
01.
室外实践活动，麻烦的一天。
从上一个星期被班主任提起后就吵得不行，究竟有什么好期待的呢？无非是去某个公园爬爬山，捉几只引女生哇哇大叫的独角仙，再记录几片树叶。从小学开始每年都有的活动，我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与其和他们这样吵吵嚷嚷地出去——切岛和上鸣已经差不多把我惹怒了，因为大巴车座位的事，到底为什么非要和我坐一块——我宁愿去训练场训练一整天，在他们白痴一样耗尽精力去过家家的时间里，我说不定能攻破困扰我的手臂承受力问题。
遗憾的是这个要记学分，据饭田所说似乎还占不少，当然若非如此我现在也就不会坐在大巴车上了。切岛和上鸣被我赶去前面坐，太吵了，实在是烦得我很焦躁。大巴车闷热而又混杂皮革味的空气令我反胃，太无趣了，这什么室外实践活动。
今天好像去的是什么火山公园，我托着下巴看窗外那些飞驰而过的街景。出城了，早上九点，看得到一些农田。夏季时分，半黄半绿的，零零碎碎铺在原野上。整个日本需要多少个这样的碎田地才能喂饱国民？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有点唐突了，而且没有意义。我把它抛之脑后。
看晃动的柏油路很费眼，我把视线转移回车里。不知为何我看到了废久，被班里人围着，傻兮兮地谈笑。看他更费眼，但我无法选择。
我讨厌无法选择。
02.
我从小就很强。
不是自夸——话说这种事也没有什么好自夸的，无论问谁得到的结果都一样。成绩，个性，或是其他的什么东西，乱七八糟的，我都可以拿到第一。我说的是可以，这个“可以”意思是在我愿意的情况下，优胜的概率是百分百。我拥有这种未来。
强会打败弱，优秀会战胜差劲，这是公理，也是铁律。我讨厌懦弱，我厌恶弱小。所以，我讨厌绿谷出久。
“废久”，我这么叫他。
他是我周围所有人里面最差劲的一个。胆小，无个性，什么事都做不好。很小的时候我还会感叹，怎么会有连这种事都做不好的人。这种想法要怎么共情，啊，就是你没有办法想象怎么会有人喝牛奶都会弄脏衣服吧，对我来说废久就是这样，他就是让我觉得“怎么能把事情做得这么差”的那家伙。
我本来没有在意他的，他只是众多追随我的玩伴里不起眼的一个。直到有一天我摔了一跤，跌到了河里。
我可以自己站起来，不是很痛，也没有受伤。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废久那时候从桥上跑下来，想拉我起来。
他凭什么？这样差劲的人有什么资格向我伸出援手？我厌恶这种假惺惺的好意，也实在是恼怒这废物的不知好歹。很生气，但是令我震惊的是，我还有一点害怕。
我完全懵了，为什么怕他？从以前到现在，我一直是压倒性的优秀，而他，“废久”，他是我的反面，他是一无是处的垃圾。我在怕什么？那时候的我没敢细想，而且似乎细想也想不出什么。我只是恼怒地拍掉了他的手。
现在我读高中，十几年过去了。在堆积了这么久的人类经验之后，我勉强认为，那时候我的害怕，是因为只有他一个人伸出了手。
他不一样。
——我对这份真实，产生了惧意。
03.
半小时后终于下车了，小学生的过家家正式开始。
似乎是和火山森林公园那边打了招呼，我们来到的是一处没有人的河流边。大巴车停在不远的公路旁。
我见多了，这种地势。爬山的时候常见，背阳缓坡，大年纪的人喜欢来这种地方散步。我不禁怀疑室外实践的意义。
班主任读了一遍守则，那些人便鸟兽散去。我看着记录表，三行大空白，分别是气象、动物与植物。似乎找出想研究的东西记录下来即可，真是轻松。但这么想着的我只想早早回宿舍。
我向与那群人相反的地方走去。一直以来我并不喜欢合作，不是说讨厌，应该说是不习惯。就像吃辣一样，有的人不喜欢吃辣，但并不是说他一吃辣就会死，也不是说他感受不到辣味食物的美味。不习惯就是不习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一度讨厌这句话。它象征了某种妥协，我厌恶的懦弱。
往前走就到区域尽头了，不知为何在那里立着禁止进入的景区牌。既然来了就挑个范围大一点的啊，才走了五公里不到吧，一天的运动量都未达标。
我左右看看，四周寂静无声，连蝉鸣也无。远望过去有高山，矗立在火山森林层层叠叠的缝隙里，矗立在我脚边的小溪蜿蜒尽头处。那山顶头还有一层雪，在雾蓝的空气里静静立着。
以前有人问我为什么喜欢登山，如果那白痴能够在这里看一眼的话，就不会问我这个问题了。
正当我打算转身去树林里找找有什么植物可供记录的时候，一串脚步声引起了我的注意。我马上警觉起来。
“谁？”
“欸……是小胜？”
无聊，一点意义都没有。我不由在心里唾弃我的警惕性。眼前人是我熟悉的男子高中生，姑且同班，勉强从小熟识。总之他出现在这里还是正常的，但是我不想理他。没有原因，就像我昨晚不想喝甜牛奶一样，单纯反胃那个甜腻腻的味道。
我看了他一眼便转身加速离开。
“既……既然这么巧碰到了，可以和你一起行动吗，小胜？”
啊啊？这倒是不多见。和我不愿见他一样，他似乎也有点怕我。“迷路了吧，废久。”
他傻兮兮笑着。到底在笑什么，迷路是一件有点丢人的事吧。我翻了个白眼。“一无是处就是形容你。”
我继续往前走。记录表上的动植物都好填，但是气象那行是想如何，似乎并没有相关的课程吧。
“那个，小胜，这里有个长椅……”
我转头一看，确实。不管怎么说这里好歹是公园，在河边有长椅也是理所应当的。
“那么我们先休息一下……”
“为什么我非要听你的啊？迷路的废物跟着我不就完了。”
“快到中午了……这里挺远的吧。我是和饭田他们走散了才迷路到这里，说实话有点累了……”那家伙自说自话地坐到了长椅上，“渴了吗，小胜？我有带东西……”
我没说话，走过去坐在离他最远的椅子边缘。记录表还没有填，估计还要钻进林子弄好一会儿，稍微坐一下也不是不行。
眼前的小溪粼粼地反光。水看起来很浅，但其实会很深，这是我登山的经验。溪里有几块圆石，滑溜溜的，坐在上面钓鱼应该不错。
“小胜……这是我昨天准备的盐水冰，不介意的话……”
我瞥了一眼。老土的保温盒，正往外冒着团团的白气。盐水冰？他是老太婆吗？为什么高中生出行会带保温盒，里面还是盐水冰？
“走了这么久会出很多汗吧，所以我特意选了盐水……虽说山林里很凉快，但是还是夏天嘛……”
他就是这一点让我难以置信。我翻了个白眼。“拿来。”
“噢……哦哦！”好像是不相信我会接受，那废物手忙脚乱。“小心点，小胜，别弄脏衣服。”
还真是老土。我看着手里用短小竹签戳着的冰块。一眼即可看出这是用便利店夏日优惠券买的塑料冰格制成的冰块，我无话可说。
“……小胜的记录做得怎么样了……啊啊，我没有想参考的意思！”
典型的没话找话了。我含着冰块，本来不太想开口回答他这个问题的，但是他结结巴巴的样子真的很烦。我便含糊道：“没写。”
嘶——冰块凉得我嘴有点疼。我皱了皱眉。那家伙安静下来，似乎思考着什么，在我转头过去看他的时候，他说：“小胜会选独角仙吗。小时候你抓到的独角仙总是最大的。”
我站起来走了。
04.
在刚上初一的时候，我第一次读神话。
是父亲送的书，古希腊的。那时候是台风假，出去玩是不可能，我便在家里读那本书。
有些故事还挺有意思的，但是有些故事就很蠢。我记得最蠢的一个是叫俄耳甫斯的。他妻子欧律狄克死了，好不容易得来一次让她复活的机会，只要带着她走出冥界，不回头就行。这多简单啊，我这么想着翻过一页。令我吃惊的是，这蠢货竟然因为思念之情而忍不住回头了。
这是何等的愚昧。我在心里嘲笑那个叫俄耳甫斯的神。确定了就不要回头，好好走接下来的路。我认为这是这个神话想告诉我的，我也不以为意地接受了。
不要回头，不要有无妄的贪欲，不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我又翻过一页。
05.
那家伙似乎在苦恼是不是哪句话惹到我了，脸都皱在一起。我没有理他，自己进了林子，捉了几只昆虫，当然不是独角仙，又找了几株像样些的植物，草草记录下来。
他在离我不到十米的地方找植物和动物，好像还时不时偷偷看我。我都没理。太无趣了，而且令我不愉快。绿谷出久说起的童年最令我愤怒，谁都可以，不能是他。
就像那时一样。或许我长久以来耿耿于怀的就是如此。为什么偏偏是废久，他明明是最弱的那一个。
这个问题我在很多场合都问过自己，诸如知道了他个性的秘密啊之类的，欧鲁迈特的选择什么的。每问自己一遍，我就回想起当时跌在河里时的那份害怕。我回答自己，他不一样。
我渐渐接受了这份真实。我真的在怕，怕他的不一样。
更深层次的，我知道这份不一样会带给他什么。那是很光辉的东西，我不能直视。
气象那栏我没写，径自走了。这栏到底要写什么，像日记一样写个“晴”不就完了吗？我有点不确定。但是我看了看表，过午了——说到底也就是半天的实践活动而已，我得赶回集合点。
那废物哼哧哼哧跟着，也没再刻意搭话，估计也是怕讨嫌。所以两个人不说话就行，不说话就意味着交流停止，不会有矛盾，当然也不会有理解，这是最好不过的。就这样我们一路无言地返回集合点。
集合点快把我吵死。差不多所有人都到了，不知道为什么像小学生一样交换记录表看。我找了个没什么人的地方，闷头想气象那栏究竟填什么。
“啊，大家！我做了盐水冰，不介意的话都来试一块吧！”
更吵了。
像是没吃过盐水冰一样，那群人蜂拥而上。废久在傻笑着分他的便宜冰块，周围的人在傻笑着夸他想得周到。我长久地看着，在这个没什么人的地方。
他是不一样的。我再次确认。
绿谷出久，“废久”，他是，他是……
我接不下去了，因为我突然想起了俄耳甫斯。
我回头了。
06.
他没有把我当成什么。只是因为我很强，所以他追随我。或许——就算不是爆豪胜己，他也会追随一个很强的人。他不是在追求一个人，他只是慕强。谁都行，欧鲁迈特行，我也行。
我得到了盐水冰，所有人都得到了盐水冰。这是真心还是假意，我不得而知。但是盐水冰是不会变的，我现在对废久最肯定的一点，便是他会对所有人分发盐水冰。这太符合他了，符合他的光辉，符合我的惧意。
关于俄耳甫斯控制不住的、多余的贪欲如何产生，到此为止我全部明白。
07.
气象那栏，我填了高积云。
08.
我心底有一辆列车。
它要去、它要去……
它呼啸而过。
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