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博@菠萝轩炒饭

【出胜】献祭错误[01-08/完结]

龙久x普通人咔
中篇,2.1w字
*架空有,私设有
*对原文作了一定修改,整体变动不大
*爆豪胜己暴躁程度因情节需要有一定削弱
*连载在LOFTER,完结了所以同步搬运至微博

✨感谢连载以来给我评论红心和蓝手的大家,虽然没有一一回复,但是大家的留言我都有仔细看过,这些都是我坚持下去的动力✨

✨阅读愉快✨


01

爆豪胜己是一个错误的人,很多村民都这么认为。

这个错误体现在很多方面,在村民口中就是所谓的“不知道为什么被丢在村子里的不良”。为什么被丢在村子里,为什么会变成不良,大家又统统不知道了,或者说好像统统不知道了。

但是爆豪胜己知道自己为什么是错的那一个。生活,人际,学习,志趣,他没有一样与当地人相同,即使是呼吸也都与他人格格不入。

在他小的时候,有老人觉得他可怜就收养了他,给他名字,教他说话。遗憾的是这个为数不多的对他好的老人还未来得及教他向这个世界妥协和认输就逝去,七岁的爆豪胜己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

那么答案就是如此了,爆豪胜己是错误的,不是因为他被丢在村子里,也不是因为他是不良,只是因为在爆豪孤寂漫长无边际的成长岁月里,他不会妥协,也没有人教他认输。

他就这样像野草一样踽踽生长,过只有自己一个人的生活。村子里的桥洞和巷角是他经常栖息的地方,替人搬麦草和抢收是他常做的生计。村民开始默许了他的存在,即使有时候他们在农闲时,还是会对着爆豪的背影嘀咕一句“格格不入”。

但是爆豪好像从未听说过这些闲话一般,不对外界的指点有什么特殊的反应,好像他天生不会对这些东西有什么态度一样高傲。高傲?确实,高傲,这也是一个不讨喜的东西,也算是村民们给爆豪的错误加上的浓浓一笔。

如果这么讨论的话,一个孤寂的小孩如何得来高傲这一矜贵的气质,真的让人有些疑惑。其实细说起来,他不像是由他自己本身所塑造的。这有些离奇,但爆豪胜己确实如此,比如别人是经历了父母的教育或者书籍的教导从而明白是与非,进而塑造自己的性格,是诚实,是勤劳,是谦虚,是谨慎,总而言之,一般的小孩,是由自己的经历定义他们的认知从而发展一个又一个的性格的。

可是爆豪胜己不是。他的生活环境不允许他有这样奢侈温和的成长经历。在他的人性形成过程中,陪伴他的最多的是春季的麦种,夏季的雷暴,秋季抢收的推搡和冬季涌进桥洞巷角的暴雪,最温和的因素是收养他的老人看到他长高时眼角泛起的皱纹。于是就这样,爆豪胜己在他还对这个世界闭着眼睛的情况下,随心所欲地长成了今天这般错误的样子。

酒馆吧台,人声鼎沸。听说最近有很重要的人要来,村民们既有些兴奋,又有些不安。

“……听说都城里有重要的人物要来……嗯会法术……能解决这个鬼样子也说不定……”“不会吧……都城的人会帮我们?……别抱什么期望比较好……”“但是这个样子真的住不下去了……谁来管一下啊,都城的人都行了……”

爆豪胜己在闷头收拾酒杯的时候,断断续续地听到了诸如此类的对话。这是他最近的生计,在村里的酒馆里帮工。村子是很繁华的村子,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来往的车马很多,人流也很大,其规模竟和一些小城镇不相上下。相应的,村里最大的酒馆生意就很火热,全年都需要帮工。

爆豪胜己还是觉得这份工作不错的,起码比抢收工和搬运工的工作环境好了稍微一点,不用日晒雨淋,不用被推搡谩骂,更重要的是,他可以通过这些对话了解到一些这里的事,和外面的事。

村子最近几年变得有些奇怪,这他是知道的。老人在去世前教会了他识字,天赋不差的他很快就掌握了阅读技巧。既是这样,村子公示板上的一些潦草传言也被爆豪所知。

村子被恶灵所困。

爆豪说不清站在公示板前看到这句话时是什么心情,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不害怕,也不愤怒。他只是沉默地端详着这句话,然后在酒馆领事出来喊他回去收拾桌子的时候恶狠狠地回了句“知道了蠢货”。

“喂爆豪,这里收一下,再拿点东西过来喝啊。”爆豪刚把这边的酒杯堆到清洗池里,就远远听到有人嬉笑着喊他名字。很多人喜欢以这种方式挖苦爆豪,以一种命令的令人厌恶的口吻轻佻地喊着爆豪过去收拾,毕竟在酒馆里,爆豪可不能轻易上手。

听到这种腔调,爆豪皱起眉,挑出一只最大的杯子灌满黑啤,单手拎着向那帮混混走去。看爆豪走来,那帮人愈加兴奋,有的甚至已经开始吹口哨,兴致勃勃地盯着面色阴沉嘴角冷硬的少年抓着一大杯黑啤重重地摔在桌子上,有的人已经在开始想下一步要怎么羞辱一下这个格格不入的不良。

然而下一秒,在爆豪把杯子摔在桌子上之后,他一脚踹上客人坐的椅子上,踩着椅面边缘,在一众人惊愕的目光和老板紧张的注视下吐出一句:“垃圾。”说完抬手把还满溢着白色泡沫的啤酒一口气吞下。

在喝酒时,爆豪觉得有一种难言的畅快,即使这杯酒和他的行为会让他少掉十几个铜币。

一片静默中,爆豪灌下最后一滴泡沫,又把杯子倒扣在桌上,抬眼直直盯着原来怪腔怪调喊他的那个青年混混,凑上那人的脸前,吐着酒气问:“你刚才叫我要做什么?”

没有人敢搭话,在一片讪讪的笑声中,人群渐渐散去。这是爆豪习惯了的一天。冷硬,讥笑,排挤,反抗,畏惧,厌恶。因为他格格不入,因为他难于妥协。

等酒馆打烊时已经是很深的夜了,连星辰都有些昏昏欲睡。爆豪走在通往桥洞附近的地下室群的路上,他最近攒够了一小袋铜币,勉强够支付两个月的地下室租金。但是潮湿的环境让他觉得还不如躺在桥洞下舒服。

走过桥面时爆豪听到身后传来哒哒的马蹄声,马车轮的声音低厚而稳,常年混迹于市井之间的爆豪很容易就能分辨这是属于贵族的车座。他稍稍偏头,瞄了一眼纱帘半卷的窗后的人影。

雾一般的月光下,爆豪胜己挑了挑眉。“都城里的人也会长雀斑的吗”,这么想着,爆豪和那驾马车渐行渐远。

02

从几年前开始村子就有些不对头。

先是一些反常的气象,冬季的降水不知不觉地慢慢增多,淹死了一批冬小麦种。起先人们并没有将这些怪象放在心上,只有广种冬小麦的农民哭天抢地。

但从前年开始,这些怪像越发离谱。夏季仍然炎热,但在庄稼们热烈生长的时候总会掀起几阵寒流,不止冬小麦,几乎所有的作物都绝收,从那一年开始,村子里的农业开始渐渐萎缩。

农民全都另找出路了。所幸村子还很繁华,粮食的供给依靠邻镇的补给也足以维持。在大家忐忑地想着是不是这样过几年就好了的时候,更令人匪夷所思的现象出现了。

村子里的植物开始掉色。叶片还是欣欣向荣的样子,花瓣也有力地舒张,但这么蓬勃有生命力的事物,在村子里,都是一片寂静的黑白。

自此,整个村子被笼罩在一片层次分明的扭曲的光影之中。建筑物的灯光依旧璀璨,红砖瓦墙壁也还安好。但由于植物的褪色,村子里产不出任何染料。布料的价格飞涨,平民逐渐选择便宜但不用染剂的麻纺布或者棉纺布,这都是稍一加工就开始制衣的东西。富一些的人会买从外地运来的衣料和染剂,但是那些供给远远满足不了需求。村子的颜色还是在无可救药地黯淡下去。

以爆豪胜己的收入,买染色的衣物是不可能的。他选择了最经济的普通麻布衣料,比棉布还更便宜一些,深褐色遍布全身,是最不起眼的颜色,和他完全不同。

农业萎缩之后爆豪没再找到抢收工和搬运谷草的工作,只能来商业区谋生。所幸农业的衰退意外地让村子的商业越发繁荣,大家躲到还没有褪色的矿石墙壁后面,忧心又怠惰地生活。

今天的酒馆还是聚集很多人,也聚集了很多闲牙碎嘴。

“都城里的人来了,你们看到没有?”“当然……那种马车……谁见过啊?”“是来了一个很厉害的人……皇室直接派遣的……感恩国王没有放弃我们……”“快点结束就好了啊,这种恶灵……谁驱散得了……”

还是断断续续的谈话声。爆豪闷头擦桌子。说是擦,不如说是用抹布狠狠地剐蹭桌面。

“……都城的人真的行……?邻镇的术士来看过都束手无策……”“……难说哦……隶属皇室的人怎么都有点本事吧……感恩国王……”“不知道他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哎呀?”

谈话声一瞬间小了下来,渐渐归于寂静。察觉到有点不对劲,爆豪剐蹭桌面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他偏了偏头望向酒馆大门。

酒馆里人很多,有爆豪认识的,也有爆豪不认识的;有本村的村民,也有路过的商人;有穿棉衬衫的喝啤酒的人,也有穿麻布裤子嚼肉干的人;吧台这里有很多很多人,酒馆门口也站有很多很多人。

可是在那么多人之中,爆豪胜己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

来人是都城的人,这毫无疑问,因为他全身上下都有色彩。爆豪胜己难以形容他看到的,因为他头发是像春天的颜色;衬衫的白和村子里的褪色的白不同,融有雪的气息;裤子的颜色像秋季的树皮,可是鞋子又很像夏天的小溪里的圆石子。这全部的颜色离这个村子太远了,爆豪不能很熟练地把它们代入进常用词语里。

啊,雀斑。爆豪的视线移到来人的脸上。果然是那晚上马车里的人。虽说爆豪胜己本人对雀斑没有什么意见,但是他听说都城里人人都是拿牛奶洗脸的。而如果拿牛奶这种高级的东西洗脸却还是长有雀斑的话——爆豪把头扭了回去。

都城里来的人好像有些忐忑地环顾了四周,有些局促地走进酒馆。“你好……?”那人犹豫地冲准备拿着抹布再次剐蹭桌面的爆豪胜己抬了下手,“请问我可以点单吗?”

以绿谷出久的常识判断,他觉得那个拿布巾擦桌子的少年最像服务生。但是他的常识不能告诉他为什么这里的服务生态度那么差。

什么服务生会目不转睛地盯着客人的脸啊,绿谷边想边汗涔涔地点了酒水。

绿谷是昨天到的小镇。如村民的传言,他是挂名在王室之下前来处理这件事的。然而当他到达村镇的时候,情况比他想的要糟。

扩散得很严重,而且有进一步加深的趋势。绿谷出久这么评价。虽然他只是皇室的隶属挂名,不用上交正式报告,但多年的习性还是让他在笔记本上记录了基本情况。

这就不难解释为什么那个人直勾勾地盯着我了,慢吞吞地喝着酒水的绿谷出久想。他本来可以直接回旅店休息,但是观察到这么严重的灾情之后他决定去人多的地方看看村民们的状态。绿谷选择了酒馆。

和绿谷想的一样,这里几乎都是黑白灰褐的色调,难得的一些彩色东西都已经被众人收藏起来或者高高地摆在显眼的位置,似乎是在刻意哭诉这个村子的遭遇。

他一个人坐在酒馆中间的位置上,酒馆里的人或好奇或怀疑地打量他,窃窃私语一直没有停下。绿谷全不在意地观察四周,时而低头沉思。

很像都城来的人。爆豪胜己抱胸盯着那个沉思中的人好一会,这么评价道。

在绿谷的第三杯酒水还剩三分之一的时候,爆豪胜己终于扭头冲绿谷出久喊了一声:“要打烊了,赶紧滚。”

绿谷的思路被打断,他迟疑地抬起头,问了一声:“我吗?”

“你不如看看还有谁留着。”爆豪背对着绿谷整理酒柜。和他同期的那些人全都早退回家了,这是他习惯的事。并不是爆豪无所谓帮别人多做一些工,而是他觉得实在是没有什么区别。

工作也好,人际也好;打架时被求饶也好,做事时被排挤也好,对爆豪胜己来说,确实没有什么区别。他不由他自己决定、生长,赋予他人性的是自然和收养他的老人。现在老人故去,万木褪色,爆豪胜己也像那些寂寂在作坊里的染料一般,日益沉淀下去。

对他来说,在自然褪色后的这长长一段岁月里,今天还勉强算有点趣味。

爆豪转身面对眼前的人。酒馆的大灯早就熄了,只有那人桌上的油灯还亮着。难为他想事情入神到没有发觉。

“抱歉抱歉,我没有留意……”绿谷赶忙起身,“我现在就走……”

“你是都城来的。”

绿谷一愣,抬起了头。

说实话,绿谷刚刚把这个村子的情况基本梳理了一遍,但他越想越觉得那个态度很差的服务员有些突兀。

和村子里普遍的棕发棕眼不一样,那个少年头发浅金,眼睛赤红。在酒馆工作说明他定居于此,但是他恶劣的态度总是和这里格格不入。绿谷把已知的一切信息都关联起来了,却独独这个人无处安放,就好像是一个锁链上错误的一环一般突兀。

“是,我是来帮助你们的。”绿谷回答。身旁的油灯将光投在他身上,将他身上的颜色镀上一层温和。

“名字呢?”

绿谷出久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开口:“绿谷……出久。”

没再说什么,爆豪胜己弯腰拿起绿谷旁边的桌上的油灯向酒馆后台走去,火豆把爆豪的影子拉得很长,有一部分和绿谷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我觉得你现在才来,真是挺废物的。”爆豪闷声回应。绕过酒馆吧台旁边的柜子,爆豪胜己离开了绿谷出久的视线。

为什么他不能好好说话呢?绿谷站在空无一人的酒馆里想。

夜色很深,像他昨天来的时候。与之不同的是今天没有一颗星星,只有昏沉沉的夜空陪他走回旅店。

——会不会是因为这里的人受灾挺久了?虽说还不至于物质生活上崩溃,但是精神上估计也不好受。从各地的灾区去往都城里的精神诊所就诊的人是越来越多。绿谷出久把这个可能性记录了下来。

堆积在染坊里的染料沉得太久,被搅动时也会逸出滋滋的气泡。

03

绿谷出久在村子里转了几天,最终决定和爆豪胜己搭话,他觉得这个人有点特别。

从绿谷出久的观察笔记里可以看到,在这几天里的所有斗殴事件里都有爆豪胜己的参与,而且他往往是被挑衅的一方,也往往是胜利的一方。

半夜,酒馆的工作接近尾声,爆豪胜己又是一个人在酒柜前整理。每天都要做的工作已经让他分外熟稔,爆豪胜己甚至觉得他闭着眼睛也能做好。

酒馆门口有推门的声音响起,爆豪胜己没有回头。“已经打烊了,赶紧滚。”

和夜风一起卷进酒馆大堂的是一个清亮温和的声音。“我想向你了解一些事情。”绿谷出久走到柜台前,“有一些挺重要的事情需要确定。”

爆豪胜己手上的动作没停,但偏了偏头,斜看了一眼绿谷,“都城的人。”

“可以占用你一点时间吗?我希望不会打扰到你休息。”

爆豪胜己没有立刻接腔。在把最后一只木制酒杯整齐地列在柜子上之后,爆豪胜己转身面对绿谷出久,盯着绿谷出久的眼睛说:“你凭什么这么要求我呢,都城来的废物?”

绿谷出久一下有些头疼。都城的王爵们虽然都是口蜜腹剑,但至少言语上会有所保留。眼前的这个少年实在是难以交流。

“你如果是因为我没有让村子变好一点而叫我废物,我觉得你错了。今晚我想向你了解一些事情,关于这个村子的事情。说不定对村子有点作用。怎么样?”绿谷出久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很久没有这样对别人说话了。

爆豪胜己沉默地听完,静了好一会,才答道:“可以。”

跟着绿谷出久走在临湖的路上,爆豪胜己一言未发。月光很亮,映得湖水粼粼。村子已经睡去,周边也只剩虫鸣。绿谷出久和爆豪胜己走在湖边,向绿谷出久租住的小公寓走去。

公寓是一座双层的木制小楼,其他租客已经沉沉睡去。爆豪胜己依旧沉默,绿谷出久没有多加理会,只是告诉他上楼时轻一点,因为楼梯的木板已经使用多年,踩上去时声音很大。

现在爆豪胜己坐在绿谷出久的书桌前,无所谓地打量起这个小小的公寓。书桌临窗,旁边靠着床。床尾一个衣柜,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

“你没有牛奶吗?”爆豪胜己突然问了一句。

“什么牛奶?”绿谷出久莫名其妙,“很抱歉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招待你。”

爆豪胜己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不在乎。通常他的这个举动会被同龄人视为挑衅的信号,但都城来的绿谷出久显然没有在意这个。绿谷出久脱下外套,坐到床边掏出笔记本,开始询问:“请问你的名字?……现在才问真是有些失礼。”

“爆豪胜己。”

“感觉你和同龄人相处得不是很好?”

爆豪胜己没有回答。

“其实你和村子里所有人都相处得不好吧?”

爆豪胜己皱了皱眉。

“可以告诉我原因吗?……如果不想说也可以。”

爆豪胜己盯着绿谷出久握着笔的手。半晌,在绿谷出久都打算问其他问题的时候,他回答:“因为看不起他们。”

绿谷出久抬头。

“这个村子很无能,很懦弱。商人增多之后越发功利,也没有什么好的道德。所有人都一样,什么都不敢做。”

“他们就是混蛋。怪事发生之后就一直不去面对,最后事情越来越严重了,农业瘫痪,他们就开始互相推诿,”爆豪胜己眼睛里扬起几抹讥讽,“搜刮女人的衣服拿去卖导致她们衣不蔽体无法出门,抢走小孩的襁褓让小孩在冬季里冻伤,这种事都做得出,揍他们几顿都是轻的了。”

绿谷低头在笔记本上记着。其实爆豪胜己说的这些情况他大致也能猜出来,但是他没有想到村子里的人会这样恶劣。

“大致情况我了解了,你还有什么补充吗?”绿谷出久在纸上写下最后一个字,“有什么信息或者想说的都可以告诉我,我随时可以……”

“都城的废物,”爆豪胜己突然打断他,“你为什么现在才来呢?”

绿谷出久没有答话,他无言地看着眼前的少年。绿谷出久见过很多这样的男生,都城里勋爵的儿子,王室的表亲。他们都翩翩如玉,服饰华丽,举止合乎礼仪,尤其是在对他,对绿谷出久时,会眼眸低垂,用上敬语。绿谷出久见过太多这样的少年了。

可是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少年,在月光下,平静的语气含蓄着愤怒,质问他“为什么现在才来”。

“我来得很晚吗?”

“很晚。你不能到达的每一天,都很晚。”

“可是村子还是和往常一样不是吗,”绿谷凝视眼前的少年,“再过三年也好,再过二十年也好,如果我不来,又会怎样呢?”绿谷想了想又补充道:“他们也不会变得更好,也许也不会变得更糟。”

爆豪胜己靠在椅背想了一下,最后答道:“那你会一直这么晚。”

难以理解的话。绿谷出久在心里笑了笑。“你的想法很有趣,但有点难以理解。”

爆豪胜己依旧靠在椅背上,手指敲击着桌面。“我告诉你,我是孤儿。”

“猜得出来。”

“不是这个村子的人。我是被一个已故的老人抱养大的。”

“嗯。”

“你能带我出去吗。”

虫鸣突然就停止了,月光还是很亮。油灯里的豆火晃晃悠悠,夜风匍匐在窗台,绿谷出久能很清楚地看到爆豪胜己的眼睛。

“为什么?”

爆豪胜己没有说话。

“想去外面我可以给你路费。”绿谷出久转身把笔记本收到枕头下,“带一个人很麻烦。”

“不是那个原因,”爆豪胜己闷闷开口,“有些想做的事做不到。”

“什么事?”

爆豪胜己抬头,“做一些好事啊,做不是混蛋的事。帮一下别人什么的,就是这种,不知道是什么。挺想做的。觉得我可以做。”

“想当英雄?”

“……”爆豪胜己从椅背上直起身,“有时候这么想,觉得我应该是。”

国境线以东的交通要塞,边境的小村子,这里有这么一个少年。礼仪,博学,专业的格斗技巧,他都没有。没有家,也没有同伴。他与自然共生,天生地想做一些事。

爆豪胜己不是“想当英雄”,他是“觉得我应该是英雄”。

可是做英雄需要很多资本啊,你什么都没有。绿谷出久依旧温和地笑,眼眸沉沉。都城的少年里,也有勇敢肆意的人,也有不逊的少年。繁华的首都最不缺手握优越条件和满怀壮志的人,谁不愿意成为英雄呢。

都城里的少年们比爆豪胜己更接近“英雄”的定义。也许他们在幼时就有专业的训练和培养,也许他们之间的精英甚至见过受封的先辈英雄本人,他们有精准的目标,他们也有与其相对应的资本。

可是爆豪胜己,也许只是在看见最后一棵草落去颜色之后,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一阵风,才突然有这个念头的。

自然的爱子,万物的人性。爆豪胜己外壳下的同理心是自然界里的四季与生死所馈赠的。绿谷出久心底悄悄作出评价。

“那觉得这个世界无聊吗,什么都做不了。”绿谷出久突然说。

爆豪胜己抬头,一下没有理解他话中的意思。

“给你贫瘠而缺少色彩的人生涂上几笔颜料好了。别叫出声,虽然我觉得你不会。”

绿谷出久背对着爆豪胜己,解开了衬衫的扣子。

雪纺的衬衫,扣子上有透明的雕花,即使是这样在都城里普通的颜色,在这个村子里,也特殊得能与月光媲美。这是爆豪胜己许久未见的纯粹,是他人性诞生的自然。

水一样的月光涌进窗台。在湿淋淋的光线里,爆豪胜己看见的是绿谷出久的脖颈,精壮的肩臂,正常男子有的肌肉,皮肤的光泽柔和。月的潮水一路向下,爬过绿谷出久的颈根,露出一片泛着甲鳞反光的片状物。

有鳞片。

黑色的鳞片从绿谷的颈根往下,顺着脊椎一路攀爬到腰间,没入腰窝之中。月光照在这一路鳞片上,甲鳞的结构色懒洋洋地抓着月光,整个鳞片像覆了一层油膜一样斑斓,在黑色里蕴蓄着虹。

绿谷出久慢慢转身,爆豪胜己清楚地看见了他头上的角,形状张扬恣意,舒展得优雅,是完全不符合它们主人的温吞外表的强势。

“害怕吗?”绿谷出久微笑,“我不常给别人看到背鳞。”

爆豪胜己直勾勾地盯着绿谷出久的角。没有人知道爆豪胜己在想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在他看到绿谷出久背上那条沿着脊椎骨分布的鳞片带时,在他看到绿谷出久张扬的角时,爆豪胜己既不惊慌,也不害怕,他只是觉得解脱。

这是爆豪胜己本人都没有察觉到的潜意识。那一瞬间,爆豪胜己脑子里闪过了很多画面,夏季里去溪边找水源的雄鹿,冬季里钓起来的一尾银鱼,很多很多,关于角,关于鳞片,关于神话,关于龙。

剩下的,都是关于对这个无聊世界的解脱。

爆豪胜己甚至有些庆幸,他不用继续这种乏味的生活。他知道了这样美丽强大的生物的存在,这就让他很满足了。连带着,他觉得那个小小的、随时会熄灭的英雄理想,也稍微变得现实一点。

“龙?”爆豪胜己平静地回复。

绿谷出久温和地笑了笑:“龙。”

“都城养龙吗,还是王室有这个癖好。”

“都不是,”绿谷出久还是笑,“我是为王室服务的雇佣人,私人保卫军,有爵位和封号。理论上来说你知道之后要对我行礼。”

爆豪胜己没有理会绿谷的揶揄,他低头沉思了一会,低低地说:“你来这里只是为了调查这里的灾情吗?”

绿谷出久碰了碰头上的角,漫不经心地说:“当然不是。”

爆豪胜己坐在绿谷出久的书桌前,无言地看着眼前的生物。绿谷出久单手托着腮,眼睛眺向窗外。龙角弯曲,仿佛隔绝了所有的恶意和欲图窥探其里的探寻。在潮湿的月光下,绿谷出久与美丽的界限在慢慢融化。

“告诉你我的称号好了。”绿谷出久突然说。

“我又没有逼迫你说。”

“圣乔治。”绿谷出久把视线从窗外收回。

“哈?”

“我的称号,圣乔治*。”绿谷出久温和地笑,神态和语气都像他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平静谦逊。只是爆豪胜己隐约觉得,这份温和里突然掺杂了几分残忍。爆豪胜己说不清残忍究竟是来自绿谷出久,还是来自其他。“我不是很喜欢这个称号。”

“你也会这么觉得?”爆豪胜己抱胸,“爵位,称号,不是都城里人人都爱的东西吗?”

月光褪去了一些,湿淋淋的光在慢慢变得干燥。更深的夜要降临,油灯里的火开始喘息。房间里陷入了寂静。

“想知道的话就快点长大吧,”良久,绿谷出久轻轻叹息,“小男孩。”

月光最终被深夜捂住口鼻,这一夜要悄悄过去了。

*摘自网路:
圣乔治(Sanctus Georgius):
身穿盔甲的一位骑士,承载阿斯卡隆圣剑,骑着白马,杀死一条毒龙,龙血流在地面上形成一个巨大的十字,成为了后来的圣乔治旗,这便是有名的圣乔治屠龙。

04

从前天晚上和绿谷出久谈了一夜之后,爆豪胜己最近都没怎么见到他。偶尔在街上远远看到,绿谷也是匆匆而过,似乎很忙碌的样子。

绿谷出久还是太显眼了,村子里的人对他的议论一直不断。对这位都城来的青年,村民们还是给予了很高的期望。但是大半个月后绿谷出久还没有任何行动,村民们便有些急了。

“那位都城来的大人物……打算什么时候开始……”“会不会是打算放弃我们啊?”“找村长去说一说比较好……要奉上礼品吧?可是他喜欢什么呢?”“宝石?女人?”“不怎么熟悉都城的啊……还是这样高贵的人……”

爆豪胜己依旧不发一言地在柜台工作。他几乎不会参与这些人的讨论。

“哎!会不会是要那个啊!”

“什么?什么东西?”

“就是那个呀……”一个红头发棕皮肤的混混神秘兮兮地冲周围转头过来的人眨眼,“传说里的那个啊,献祭……嗯……祭品这种的东西!都城的大人物会不会在找这个呢!”

爆豪胜己罕见地打了个滑,差点摔碎一只杯子。全酒馆的人都在盯着那个红头发的家伙。

“我觉得好像是这样……”“有点道理……总需要做点牺牲吧,这么严重的恶灵灾害。”“那要给什么呢……牛羊?骏马?会不会太普通……”

“当然是活人啦——人祭!人祭!”红头发见这么多人关注他,便更加得意洋洋。爆豪胜己经常见到他这张脸,一般都在斗殴场上,揍爆豪胜己最起劲的那个人。

红头发是怎么抢走他未婚妻的花裙子送去村长和长老那里谄媚的,爆豪胜己都知道。爆豪胜己还知道他的那个未婚妻是村子里最喜欢跑跑跳跳的女孩子,最喜欢穿那条花裙子去湖边玩。从那天之后,爆豪胜己没再见过她出现在湖边,只能见到她在作坊门边缩在灰暗的衣服里,脸上再没有生气。

爆豪胜己从此经常找他这种人的麻烦。这种混混很多,所以爆豪胜己几乎得罪了全村的壮年男子。有一小部分还算善良的人,却也惧怕红头发一行的威胁压迫,选择了缄默不语。

当红头发说出人祭这个词的时候,爆豪胜己就有了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爆豪胜己刚一抬头,就看到了红头发不怀好意的笑容。

“说到人祭啊,爆豪,”红头向他靠近,嬉笑着大声说,“爆豪胜己,全村子最有正义感的大英雄!最喜欢替别人的妻子打抱不平的大圣人!会不会英勇地为我们献身,换来村子的和平呢!”

没有立刻接话,爆豪胜己抬手搭在红头发的肩膀上,手上的力道一点点加大。爆豪嘲笑地看着他,讥讽道:“你上次断的,是不是这条胳膊?”

红头发听了身体一僵,随即那不怀好意的笑容扩大。在爆豪胜己反应过来之前,红头发迅速举起了爆豪的左手。

“各位!听我说!按理我们村子养了这么一个外村人这么久,要点回报也是正常的吧!”红头发得意洋洋地瞥了爆豪胜己一言,“我提议,把爆豪胜己作为祭品奉给都城的那位大人!大家觉得如何!”

酒馆昏黄的灯光打在爆豪脸上,他不用想都可以知道村民的决定。人群开始沸腾,有人细数爆豪胜己的斑斑恶迹,有人谋算都城的人会不会接受,有人开怀大笑,仿佛知晓了什么滑稽逸事。

爆豪胜己站在柜台后,左手被高高举起。按照以往他早就挥手向红头发脸上招呼过去,可是他现在没有。爆豪胜己仿佛置身于舞台中央,酒馆的昏黄油灯齐齐打在他身上,人群的喧嚣鼎沸是他的伴奏,酒水和汗液混杂的气味充当起开幕的花瓣彩带。爆豪表情沉静,嘴角似乎还挂有一点隐隐的讥诮的笑意。

因为整个酒馆里只有他知道,他是欣赏观众百态的演员。

爆豪胜己高坐于舞台中央,灯光臣服在他脚下。即使是被高举左手,被迫作出如此受到挑衅的姿势,他也依旧挑高眉角,居高临下地欣赏台下黑暗里的酒馆群众。

爆豪胜己没有被谁中伤,他在他的舞台中央无声地中伤着别人。

“要送什么东西给我吗?”

像水洗一般,绿谷出久清亮的声音划过喧闹的人群。霎时激烈的讨论如潮水般退去,酒馆里鸦雀无声,只剩爆豪胜己依旧站在柜台后,被高举着左手。

“这是……?”绿谷出久脱下外衣,露出内里绣有浅色纹路的衬衫。和酒馆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颜色让村民睁大了双眼,目光里流露出或炽热或掩饰的艳羡、怀念和痛苦。

“尊敬的……都城的先生!”红头发没有想到绿谷出久会正巧要到酒馆,他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我们觉得啊,这么严重的灾情只靠先生您一个人,实在是太过于勉强了!不如我们献出一个少年,由您交给那位生气的恶龙,平息他的怒火,让他不要再让恶灵困扰村子吧!”

绿谷出久讶异地睁大了眼睛,思索了一会才终于理解了似的,轻轻地笑起来:“那你们选出来的祭品,就是这位金色头发的少年吗?”

村民们本来以为会遭到拒绝,没想到绿谷出久给了这么一个似是而非的回答,顿时骚动起来。绿谷出久抬手按在红头发举着爆豪左手的手臂上,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把红头发的手压了下来:“你们是这样想的?”

红头发村民们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最后还是红头发硬着头皮说了句:“献祭……被选到的人就只能服从吧!”说完扭头挑衅地瞪了一样爆豪胜己。

爆豪胜己在柜台后按了按手指,一言不发地向酒馆后方走去。

“喂不许走!这种时候想逃跑吗!”红头发刚想伸手去抓爆豪胜己的衣服,就被绿谷出久按住了肩膀。

“我明白你们的心意了,我会考虑的。”绿谷出久依旧是温和的,向酒馆大门走去,“我会帮助你们的,大家不要担心。”

爆豪胜己坐在湖边。

他难得没有留到酒馆打烊。事实上,在他走出工作间时酒馆的老板甚至不敢拦他。爆豪胜己把酒馆老板那既同情又带有期望的表情看了个清清楚楚,这让他有些反胃。

夜风擦着爆豪的发尖路过,盘旋在湖面。今晚是多云夜,看不到星星,虫鸣的音调也比往日低许多。

“生气了?还是怎么。”爆豪胜己听到身后有踏过草地的声音,“自己坐在这里看湖,你也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呢。”

爆豪胜己没回话,低头揪着地上的草。

“那么不想说话吗,我的小祭品?”绿谷出久声音里含了点笑意,“不想当献祭,还是被背叛了觉得很失望?”

“别说得那么高高在上,好像你很懂一样。不过是都城的废物,”爆豪胜己瞥了他一眼,“最后还被这种人担心质疑你的能力,弱得可以。”

“你怎么知道我不懂?”绿谷出久在爆豪胜己旁边坐下,“你是指被背叛,还是被排挤?”

排挤?谁会排挤一条龙?爆豪胜己瞄了一眼绿谷出久自然放出的龙角,嘁声道:“你不是很高贵?……都城里。”看到绿谷出久饶有兴致的目光,爆豪有些窘迫,但还是强硬地说:“就是村里的人很尊重你啊。话说你这样不怕被别人看到?……就是那个,角,蛮显眼的,这种东西一般都不会给别人看吧。”

“担心我?”绿谷出久温和地笑笑,“他们现在估计都在讨论怎么把你弄得香喷喷的然后让你心甘情愿给我当祭品,倒是不会有人过来。放心吧小祭品,脾气比龙还坏可不行。”

“不要叫我什么祭品,我不是啊。”爆豪胜己蹙了蹙眉,“这个词总有种让人恶心的懦弱妥协的臭味。”

绿谷出久转头看向爆豪。隐约的月光下,龙的眼睛像沉入水中的初春第一片掉落的叶,带着化不开的浓郁的深沉。

“那叫小胜好了。”绿谷出久眨眨眼,“小胜就很好。”

爆豪胜己揪草的动作停了下来。被摘断的碎草爆裂出一阵一阵的衰弱的气味。爆豪抬头望着绿谷出久,好像突然之间不能理解这句话一般。

“哼。”良久,爆豪胜己才回应,“恶心。”

绿谷出久没有答话,只是温和地笑笑。爆豪胜己看着他眺望湖面的神情,总觉得他像是在等待什么东西。

会等什么呢?爆豪胜己乱想一气。等星星出现?等风路过?等夜深?还是等爆豪胜己不认识的人?爆豪无法得出答案,但有某种力量鼓励他去探寻。

“有什么想法了吗,我说灾情。”

摸出笔记本,绿谷出久回答:“线索指向火山,就是西边那座。前几天我去那边探了探路,西边的所有森林褪色得差不多了。过几天我要出发去火山那边查看。”

爆豪胜己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想和你一起去。”

“火山?”

“也不止。我勉强可以帮你——你不需要我也要趁机出去——解决完之后我可以自己走。去其他地方。”

“去哪里?”

“哪里都无所谓吧。”爆豪胜己仰头,“都城也好,哪里都会更好一点。这个地方令人恶心。”

“哪里都不知道要怎么去。”绿谷出久温声道,“小胜倒是不会害怕危险吧,但是没有目的才是最可怕的。”

爆豪胜己眨了眨眼。

“我不记得很多东西,比如以前的事情。忘了很多,重要的不重要的,都不记得了。

“我不知道要做什么啊。我对人类追求的东西没有什么欲望。我也不用进食——不知道我的力量从何而来。没什么事情做,很寂寞。

“我名义上隶属王室亲军,平时就是帮王室平定叛乱之类……你读国史的话,近代三百年的很多战争我都有参与。”

爆豪胜己沉默着把手边的碎草拢成一堆。

“感觉和你很像啊——像站在海底一样,所以不知不觉说了这么多。”

“哪里像了,我和你这种废物不一样。”

绿谷抬手弹了弹粘在裤子上的苍耳的小刺,黯淡的月光下,这些小刺呈现出死气的灰白。绿谷出久笑了笑。

事实上,爆豪胜己也确实站在海底上,十几年来孤寂一人。

爆豪胜己与自然共生。从小,春雪的融化告诉他消亡,夏季惊雷捶打他的意志。森林里的弱肉强食,自然界的生老病死,这些是爆豪胜己人性里纯粹的部分,是他不经掩饰而表露出来的“良”。

自从颜色落去,万物褪色,爆豪胜己就开始沉入灰蓝大海。再没有事物给他同情,给他激励,再没有事物使他完善,使他前进。爆豪胜己寂寂躺在海底,看着岁月时间淋漓地从伸手触不及的海面上掠过,看着自己张扬无畏的烈性一点点脱落。

爆豪胜己在海底一直等着,黑白灰的世界,孤寂的自然。有很多人路过他,他也路过了很多人,可是没有谁能理解他心底凝固的狂躁,寂寞的不安,和一颗渴望世界的、金色的心脏。

是这一天,没有星星的天空底下,爆豪胜己知道了绿谷出久,这个和他一样在海底的人,有和他一样的迷惘、焦虑和求而不得。在湖边的夜里,爆豪胜己与绿谷出久共情。

05

村子西边的路上被撒满了稻壳,灰灰的,尖利的,让人感觉会很扎脚。

这是村子的风俗,在节日祭典之类需要牛羊祭品的场合,村民会把稻壳撒在祭品上,还有通往祭坛的路上。以前灾情没有出现的时候稻壳还是黄灿灿的,铺在路上很好看,很有节日的感觉。灾情爆发之后稻壳也跟着变灰,躺在地上死气沉沉。若不是为了让给绿谷的送行更体面一些,村里人还不是很愿意用上这个引起他们伤心回忆的习俗。

“很感谢大家的招待,我们现在出发。”绿谷转身对身后的村民说。他身边停着来时的马车,车夫早已被他遣散,换作爆豪坐在上面,面无表情地盯着缰绳。

“真的没关系吗?这样就可以了吗?”有村民担忧地问。

“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绿谷向他们笑了笑,“我会努力处理灾情。”

村民们便不再说什么了。大家似乎忽然变得默契一样静默,退出那架马车几米远,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们。

“那我们走了。”绿谷钻进马车,在车厢里掀起帘子冲窗外挥了挥手。爆豪冷哼一声,挥动了马鞭。

一直走出很远两人都没有说话。爆豪沉默地驾驭着马车,绿谷安静地坐在车座里。他们出发时是日出时分,阳光在到达大地之前还是充满勃勃生机,然而阳光接触到地面的一瞬,所有生机都归于寂静。大地是一片寂静的黑白。

绿谷托着腮看着被车窗切割得方方正正又被摇得晃晃悠悠的景观,忽然出声道:“其实这个灾情不止你们这里有。”

不等爆豪回答,绿谷又自顾自地说下去:“都城附近的村子和城镇,东边的几个渔村,北方的原野,也全都是这样。”

爆豪没有回头,只淡淡地回应:“酒馆里偶尔有人提起。”

“那你知道为什么王室派我来吗?”绿谷起身坐到爆豪身边,爆豪皱了皱眉头,不情愿地向旁边挪了点位置。

“因为农业已经几乎崩溃了。”绿谷放出角,抬手碰了碰它,“全国各地都有很严重的叛乱,死了很多人。王室在封锁消息。”

爆豪没有对此做出太大反应,只闷声道:“一直往前走会直通一个小村,火山旁边,那是国境最西。到了那里就不能再往前走了。”

“我就是要去那里。”绿谷说完转头看向爆豪,“结果小胜对灾情的实际情况不关心吗?做英雄就要在这时候做,都城里和你一样大的孩子早就热血沸腾了。”

“无聊。”爆豪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英雄不是这种。”

“喔,看来小胜对英雄的概念有自己的理解嘛。说来听听。”

“不要指挥我。”爆豪挥了一下马鞭,“英雄是像自然一样伟大的,英雄是去质疑、修正和战胜不妥之物的人,而不是什么为了名号的逐利之流。”

“说得还挺不错。”绿谷笑笑,“前面的小村有很出名的史诗传统,小胜不如去和他们的诗人比试一下好了。”

爆豪斜了他一眼,嘟哝了一句什么。绿谷觉得那不会是什么好话。

秋季,通往火山的路上都是干爽的空气。天很高,没有云,偶尔有几只鸟在盘旋。路边大片大片连绵的原野应该铺满牧草,现在只剩一块一块斑驳的灰暗,像什么癌症一样,大地在喘息。

火山伏在远处,红褐色的山体,荒凉而没有树木生息。爆豪抬眼望去,触目所及都是衰败的景象。

“你为什么不飞过去?”爆豪问。

“不记得了。”绿谷回答,“不记得怎么飞了。也不记得有没有翅膀。”

第三天傍晚的时候两人终于抵达这个国境最西的小村。村子里没有什么固定建筑,都是随意铺盖的简陋帐篷。很明显这里的人口流动性很大。

小村有很浓厚的史诗氛围。西地多出诗人,这是大家都认同的。而西地的诗人更明显的特征是喜欢云游,隔几年或十几年才会回一次故乡。

爆豪把马车停在小村外围,两人下车步行进入村庄。村里的人很习惯外人的到访,他们没有引起过多的关注。

“角不用收一下吗?”

“他们好像并不在意的样子。”

确实,周边的村民没有过多注视绿谷额头上弯曲的角。这里的人眼睛里都有一种平静的诗意。

“好像有诗人在吟诵,过去听听?”绿谷向爆豪询问,“也许会有什么信息。”

“知道了。”

绿谷和爆豪跟着人群往村子里走。到礼台前,两人学着其他人席地而坐。

夜色将至,礼台前燃起篝火。长胡子的诗人高站在台上激昂地吟诵,台下的人在安安静静地听。

“……没有颜色的灾难,从火山兴起;只有这里,巨大阴影的背面,还有一点生灵得以喘息。”

“在说现在的事,”爆豪说,“意思是这里还有一点植物没有被影响吗。确实草的颜色更亮一点。”

“……一百年前的东线,洋流的愤怒,邪寇的弯刀没有锈迹。”

“东洋自卫战。”绿谷悄悄对爆豪说,“我参与了,那时候我还不是王室亲军。”

“……乃至三百年前的混乱!自私酿成苦果,皇冠上的珍珠是赤红。”

“中部战争。”绿谷又悄悄补充,“那时候我一个人镇压了整整三座城的敌人。”

“不过是连小事都做不好的废物而已,”爆豪皱眉,“看不出你有这种实力。而且为什么这种事你倒是记得。”

“我记忆是断层的。比如我就想不起来是怎么镇压……镇压。”

堡垒上的旗帜猎猎作响,冬季的狂风呼啸着挟卷雪粒割在人脸上。有人以臣服的姿势跪在王室派遣人脚下,认真地保证着什么。

绿谷之所以对中部战争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他那时候躺在地上,闭上眼睛前想的是“三座城就可以”。

可以?可以什么?

英雄吗?绿谷想。几百年来,王国里大大小小的征战他几乎全部参与,凯旋无数。他忠诚地效忠王室,做他们的亲军,为他们扫平一切。

可是这一切没有理由,绿谷不知道自己行为的意义。他只记得自己醒来后就被很信任的人告知,作为回报,你要守卫王室。

回报?回报什么?回报一个英雄够了吗?

绿谷越想越觉得复杂,头也开始痛起来。“我先回马车里休息了,你听完也早点回来吧。明天要去火山。”

做工精良的靴子踩着地上的草远去。在篝火跃动的光影下,被踩倒的草比原先更为灰败。

爆豪盯着碎草,红眼睛眨了眨。

绿谷出久是龙,记忆断层的龙。

坐在马车里好久,绿谷才迟缓地意识到似乎有什么地方出现了漏洞。

世界是一环扣一环的锁链,但是对绿谷来说,这锁链只剩下了破碎的几个铁环。他为什么效忠王室,为什么前往西境,为什么不记得三百多年前的事情,为什么像怪物一样从来不用进食。

绿谷怔怔地坐在马车里,直到爆豪回来。

“怎么了?”

“想起一点东西。”绿谷说,“想起八木……八木俊典。”

爆豪胜己在他身边躺下。车厢因为挤了两个人而显得有些狭小。

“史书里的那个大英雄吗?”

“他在请求什么……我不知道,听不见。”

“那就不要想了。我要睡了。”

绿谷闷闷地应了一声。

西地的夜晚很凉,爆豪起身从行李里翻出两条毛毯。

“最后一句。小胜,万一我是不好的人,做了不好的事,你会怎么办?”绿谷突然说,“做英雄会做的事吗?”

“区区废物还是先想想明天怎么上火山吧。”爆豪翻身背对着绿谷,“活了几百年却什么都不知道,你倒是挺心安理得的。”

“是因为小胜也是这样我才跟你说的。”

“哈?不要把我跟你混为一谈。”

“但是小胜也想做英雄吧,我是说,那些好事,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些。”

爆豪没有回答。

“小胜和我太像了,不知不觉就……”绿谷笑起来,“就算我活了几百年,也没有人和我这么相似过。经历啊理想啊,小胜说不定是独一个。”

“闭嘴。”

果然有人陪着的话会好很多。绿谷在入睡前这么想着。这样就不会那么害怕真相,就不会那么害怕那些不记得了的、血淋淋的事实。

06

第二天早起时天还没亮,几缕阳光还压着地平线,昏昏欲睡地慢慢爬动。村子里早有人起身,架着锅子烧水。不远处汪着一条窄窄的水流,还有人在那处洗漱。

爆豪比绿谷先醒,他跳下马车,抬头望了望天际。云很少,西地的穹野一眼望不到头。即使是清晨,空气里还是浮动着燥热的气息。爆豪没再细看,转身拿了水壶向水流那边走去。

不得不说爆豪胜己对于此次的火山之行还是很期待的,但不是期待冒险的什么东西。他隐隐有了一种美妙的归属感,好像他天生应该如此,或是他本来就是这样。

爆豪胜己天生应该去看火山,去征服它。他本来就该驰骋草原,穿越丛林。从古榕上掉下来也好,从河里飘走也罢,这些总该是他应该经历的,是他过去的几年里缺失的部分,是他还未能探索的美丽世界。

“早上好。”爆豪洗漱完又打了两壶水之后绿谷才揉着眼睛走过来,“昨晚睡得好吗,小胜醒得这么早。”

爆豪低头拧紧壶盖,“以前忙的时候醒得更早,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是你醒得太晚了,呆。”

绿谷笑笑,没说什么。水流里的水挺清,但冒着一股碱味。“这里的水好像喝不了喔,小胜。”

“还要给那边的人帮忙烧水啊,”爆豪理所当然地答,“好几个旅行者都这么做。”说完便拎起水壶往水锅那边走去。

绿谷捧了一把水,湿淋淋冷滋滋的,他叹了口气,还是把水拍在脸上。如果可以,他更愿意爆豪踏出世界的第一步是都城,是满街香喷喷的面包和奶油,是满屋子锐利闪亮的小刀长剑,是王室学院里那座看不到尽头的图书馆,而不是眼前窄窄的碱水河。

估计小胜不会这么想。绿谷洗漱完后站起身,微笑着看爆豪从人群里向他走来。爆豪会爱碱水地,他会爱无人问津的火山,会爱常年不下雨的西地。绿谷满意地笑,这是小胜。

“昨晚你有提到八木俊典,怎么了吗?”爆豪蹲下身把手浸在水里,“感觉是个什么线索。喂,干脆把你过去的事都说了吧。”说完爆豪觉得这话有些不对,啧声说:“倒不是想打探你什么,身边人忽然跟自己说参加过中部战争和东洋自卫战,这感觉还是挺奇怪的——你听到了吗?”

绿谷笑着摇摇头,跟着爆豪蹲下身,望着水里的倒影。龙角被放出来,还是那样张扬的姿态,角上的纹路像碱水地的粼粼波光。

“他是我的老师。”

“噢?”

像是落入大海里一般,绿谷的眼神深深浅浅,明灭不定。“我最早的记忆,就是重伤醒来之后他告诉我要效忠王室,之后我就这么做。总记得他是我的老师,是值得信赖的人,所以不疑有他。”

“称号是他给的?”爆豪突然问,“之前一直很在意,王室知道你是龙吧,怎么还给你圣乔治这个称号。”

那一瞬间日出,光影从绿谷脸上惊掠而过。似乎过往的时光压得绿谷终于承受不住一般,爆豪仿佛在他脸上看到了脆弱和迷茫。

“二十三世国王给的,”绿谷的声音沉沉,“不是八木老师,我获得称号时他已经去世一百多年了。”

究竟要经历什么才可以如此温和地讲谈生死,爆豪不得而知。只是一瞬间他明白了绿谷的过去,孤独的,悲伤的,温柔的,缱绻的。那些是爆豪身上的镜面,爆豪轻而易举就能理解。

太阳慢慢爬高,碱水地被照得光灿灿,像极了他们理想里的英雄人生。

又坐了一会,绿谷忽然笑道:“不知不觉讲了些丧气话,希望小胜不要介意才好。”

爆豪没回应。远处有人叫着他们,水锅里的水烧好了,喊他们过去拿。

“你也不过如此。”爆豪丢下这么一句,起身去取水。

绿谷愣了一下,思索爆豪这句话的意思。片刻后他笑起来,翘着嘴角向马车走去。

等取完水回来已经有旅人离开了,都是去往戈壁,也有一些人往草原走去。爆豪和绿谷作了最后的收拾,终于踏上了前往火山的路途。

“怕吗?爬这么高的山,还是光秃秃的火山。”

“我挺喜欢爬山的,”爆豪轻轻松松跳过一块大石,“以前村子旁有一座山,我无聊时经常去。”

“最喜欢哪个季节?”

“……夏季。”

“很多人喜欢夏季的山,我也喜欢。我喜欢夏天的河,从山里流过就觉得很清爽,蓝滢滢的。”

“我喜欢叶子。感觉不错。”

两人一路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走得倒也很快。晌午时分,两人已经攀到了小山腰。日头越来越大,晒得地面白光一片。

爆豪感觉到绿谷停了下来,转身问:“怎么了?你该不会走不动了吧?”

绿谷摇摇头:“在村里时听到有人说这里有个中部战争西线的遗址,是个堡垒。小胜,要不要先去那里休息一下?总该过了正午吧,再走下去估计会脱水。这里可是秃山,没有河流的。”

爆豪垂眼思考了一下,勉强同意了绿谷的观点。按绿谷的说法,那个堡垒就在距他们位置偏西一点的地方。二人转向那里而去。

偏西的路很崎岖,而路之所以难走是因为它鲜少有人踏足。火山上废弃的通道只剩浅浅的痕迹,基本都被沙石掩埋。

巨大的山体直穿云霄。先代堡垒遗迹静默地匍匐在那里,像一只远古的巨兽,悄无声息地吞噬过往的几百年时光。风沙已经把它的棱角刮碎,岩石也开始碎解。只有斑驳的墙体还屹立不倒,苟延残喘地扶着一座瞭望塔,像是期待谁的再度来访。

“就是这里?”爆豪眯了眯眼,“中部战争的西线?”

绿谷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事实上他现在只能怔怔地站在原地,没有能力再去思考其他。

三百年的重量压在绿谷眼睛里,凝固成了一层麻木的壳。至少在过去的时间里,绿谷都是尽量回避这些问题,做他应该做的事。效忠王室,平定叛乱,绿谷出久得心应手,绿谷出久战无不胜。

可是只有回到这里,绿谷有了莫名的冲动。他忽然觉得他有能力大喊,有能力哭号,他想他应该调动起全身的警戒,因为真相在向他走来。

然而他只是静静地站在瞭望塔下。

爆豪胜己在他发怔的时间里已经把附近查看了一番。堡垒的门洞开,瞭望塔与城墙上沿相连。从地下望上去,隐隐可见几块碎布挂在上面,应该是久远的旗帜。

“要不要上去看看?”爆豪转身,“说不定你又能想起什么。”

绿谷轻轻地点了点头,跟着爆豪走上瞭望塔的楼梯间。

楼梯间里没有绿谷熟悉的感觉,绿谷有些疑惑,随即又释然。三百多年前的他应该还是会飞的,那么他应该是展开巨大的翅膀,昂扬地跃至云霄,再轻轻落地。

而不是如现在一般。

“小胜累了吗?……不如我们……”

“少瞧不起人,”爆豪胜己说着又向楼梯上跨了一大步,“不过几层楼梯而已。”

绿谷没再说什么,沉默地跟在爆豪身后。

他应该是龙。爆豪胜己悄悄在心里想。而且他就是龙。

爆豪胜己印象里的龙都是很凶悍的形象,与绿谷出久的温吞完全不同。有时候他会想是不是百年前的变故磨平了绿谷的脾气,亦或是绿谷本来就是龙族的废物,所以性格一直温吞。

但是这些东西都离他太远。爆豪胜己是凡人。

凡人会爱上自己无法触及的东西,有人爱珍宝,有人爱权力。爆豪胜己爱人性与力量。

爆豪胜己是错误的人,生在了错误的时间地点,一路上与他人背道而驰地长大。他格格不入,而大众喜欢把格格不入称为错误。

可是他错在哪里呢?

爆豪胜己与自然共生,这是他痛恨的来源。正因如此,他近乎天真地期待自然的起死回生可以稍微为他的世界带来一点安慰,一点挽回沉沦的希望,一点不切实际的空想。

英雄,正义,善良,勇敢和爱,这些是附加在爆豪胜己价值观之上的,美好的事物。爆豪想看夏季的雷暴,有时也想看冬季下雨。谁说得清呢,这是他本来的面目,他纯粹的人性。这个时候的爆豪尚未了解世界的背面。

爬了很久才爬到瞭望塔顶端,两人都有点筋疲力尽。

眼前是宽阔的平地,城墙边缘还有炮口的痕迹。灰色的破布挂在墙沿,却是见不到它们原来烈烈的样子了。

正中间有一大块焦黑的痕迹。西地少雨,这些也就得以保留。爆豪四下走了走,远处有一扇门连到堡垒内部,他没什么兴趣,便退回到阴凉处休息。

绿谷走近那块焦黑,低头不知在想什么。

这时候爆豪就觉得绿谷离他很远,觉得绿谷是他真正不能理解的生命。但有时他又觉得绿谷离他很近,近得让他有些烦躁,像天天对着一面镜子,镜子还要喊他“小胜”。

过去的十几年里从没有人敢有这么喊他的想法,爆豪翻了个白眼。

有一朵云掩过了阳光,四下暗了一点。然而就算如此日光也还是亮堂堂,清楚得可以让爆豪看见绿谷脸上的小雀斑,还有上面沾着的泪珠。

绿谷出久在哭。爆豪平静地想。

07

绿谷出久跪在那块焦黑痕迹上哭了很久,爆豪坐在阴凉处看着他哭。正午的太阳很烈,本来说要来恢复体力的绿谷反而哭得更累,爆豪无言地看着。泪水和汗水混着流淌,绿谷出久在阳光下哭得痛快。

等绿谷哭得稍微能喘过气来了,爆豪才问:“是坏事?”这倒是他少见又独有的体贴。

绿谷含着眼泪望着他。阳光太刺眼了,映得绿谷脸上的泪水亮晶晶的。他没点头,也没摇头,但是爆豪已经知道了个大概。

“那就继续哭吧。”爆豪盘起腿,“倒是可以勉强陪你,我也没什么事情做。”

绿谷还是跪在那里流眼泪,也不知过了多久,云朵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绿谷哭得酣畅淋漓,爆豪有点怀疑他把过往三百年的眼泪都一次流光。

最后爆豪实在看不下去,日头太烈,烤得城墙地上几乎要冒起白烟,绿谷还是跪在那里,抽噎着握紧双拳。爆豪难得叹口气,起身去把绿谷拖回阴凉处。

“你倒是别傻到一直跪在那里哭啊,中暑了我可不会管你,直接把你丢在那。”爆豪一边说一边扭开水壶,“还说为了防止我脱水,我看你脱水最厉害吧。”

绿谷接过水壶,抽噎着说:“对……对不起……小胜……”

“道什么歉啊,你别晕过去就行,明明很弱就不要逞强。”

绿谷抿了几口水。烧过的碱水也还是冒有苦味,燎得他嘴里很涩。

“不是那个,是全部的事。”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了。良久,爆豪闷闷地打破沉默:“什么意思。”

“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是冬天。”绿谷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不知道这里竟然可以这么热。”

“怎么……”爆豪刚想接话,却在看见绿谷眼神的一瞬止了声。

“明明都吃掉了,却不知道是什么味道。”绿谷眼里还湿漉漉,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是甜的也好,酸的也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吃掉了,真的有点不甘心。”

说着意味不明的话,绿谷眼里一片死寂。爆豪没回应。

“黄色是不是蜂蜜味,红色是不是柚子香,我真的不知道。”

爆豪心里忽地一空,睁大眼睛看着绿谷,“喂,不是吧……你这家伙……?”

绿谷半阖着眼眸,轻轻点了点头。

这下爆豪真的无言以对。说不清他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他心底有点无妄的落差和茫然。

“三百年前我就该消失了的,王室早就派有屠龙队,”绿谷靠在石墙上,像刚跑完三百年的长跑一般累得面容苍白,“老师收用了我,他以为本性可以被驯服,想用军功换我一命。

“王室的派遣人最后被说服,我被祭司当场抹去了记忆。老师的交换的条件是我一生服从王室,如果……如果本性难抑……”

“不用说了。”爆豪出声阻止,“够了,我知道了。”

“圣乔治,”绿谷扭头看向爆豪,他神情是有些颤抖的温和,“你明白了吗?一百多年前他们就这样对我,而我一无所知。”

爆豪觉得西地的正午分外漫长,长得仿若不是人间。

这次两个人是真的静默下来了,谁都没再说话。不说语言他们也能理解对方的心灵。绿谷和爆豪是镜像。

偶尔有风路过,便好奇地卷起两人的衣角。他们衣服上的汗早已经干透,松松地挂着。爆豪想起村子里被妇人们晾起的被单,那时还有颜色,被单还是自然而然又雪白雪白的。

森林是什么味道,草原是什么味道,山丘是什么味道,原野又是什么味道,爆豪胜己很想了解,但绿谷也说了不知道。不吃饭就以颜色为食,倒是个罗曼蒂克的龙族成员。

他吃掉了那么多,那么多。

“坏龙。”爆豪望着远处的暮星说。一下午的沉默让他的声音很哑,有些粗粝,让人恍惚以为他在一下午之间长成了大人。

绿谷一直维持着把头埋在双膝之间的动作,过了好久才闷闷回应:“小胜大笨蛋。”

从中午陪绿谷坐到夜色降临,直到地平线被染上紫红的暮光,爆豪才起身。“今晚在这里休息好了。喝点水。”

“唔。”绿谷应了一声。

拿水壶过去的时候爆豪低了低头,额间抵上绿谷的龙角。

“小胜……这是很亲密的行为喔……?对我来说。”绿谷的声音更显低哑,他声音里平时惯有的温和在这份低哑里起伏。

爆豪没有说话,只把水壶里的水倒在手指上,抬手覆上绿谷的唇角。像是被指尖柔软的触感取悦,爆豪还蹭了蹭触感温凉的角,看起来像他倚着龙角轻轻摇了摇头。

绿谷便在一瞬间明白了。他的镜像,他的世界上的独一无二,连这份感情都与他如此相似。火山上的废弃堡垒城墙里,绿谷出久张口咬着爆豪的手指。

“什么味道?”

“汗水,咸咸的。”绿谷含混地说。

“像什么?盐碱地的杂草吗?”

绿谷被他逗笑,弯起唇角,惩罚似的咬了口里的指尖一下,爆豪啧了一声。

“你太笨了,以后只能陪我一起了。”

“嗯。”

“会痛吗?”

绿谷摇摇头。

“真的明白我的意思?”

绿谷点点头。

何止是这一句话的意思,爆豪胜己全部的渴望、追求、愤怒和哀号,绿谷出久全部了解。连同爆豪胜己的意愿,翩跹,轻快和不安,绿谷出久一并仔细抚过。

他们两个便靠在了一起。古代城墙厚重的墙体抵在他们背后,像是为什么东西守护。白月高悬,西地多晴夜,繁星闪烁,像灯火一般在天际铺开。四周一片漆黑,爆豪只能感受到身边人的热度。

“你以后会在哪里,你这么废物,跑不见了算什么。”

“小胜看得到的地方就会有我。”

“哪里都有?”

“哪里都有。”

空气里呼吸声绵长而平稳。

“真的不痛吗?”

绿谷却是笑起来:“小胜那么关心的话,亲一亲我就不痛了——开玩笑的,小胜你……”

绿谷感到爆豪突然凑近,埋头到他的颈窝里,蹭了蹭,好像在寻找什么。爆豪用嘴唇轻轻碰着绿谷脖颈处的皮肤,流连着,直到他吻上绿谷的背鳞。

嘴唇的触感是冰冷的,但是爆豪觉得很热。不属于人类的鳞片整齐地列着,爆豪一一细细密密地吻过。他记得他第一次看见它们的样子,结构色抓着月光,即使是黑鳞,也让他的世界开始了五彩斑斓。

“还会痛吗?”

“不会了,”绿谷回答,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流下泪来,“想着小胜就不会痛了。”

“一直在我看得到的地方?”

“嗯。”

“都城的家伙说话可信吗?”

带着哭腔,绿谷还是回应:“一定会的,一定会在小胜看得到的地方,看小胜一步一步成为英雄,看小胜做小胜喜欢的事。”

爆豪没再说话,像是疲乏一般后仰靠在了墙上。

“那你可别食言啊,我可没地方找你算账了。”

“不是一直在嘛,小胜。”

08

第二天日出的时候爆豪觉得很恍惚,昨天的太阳升起时尚有一个人向他说早上好,而今天与他问安的就只有冷寂的城墙,和不再烈烈的旗帜。

这都是什么事。爆豪想。怎么就这样了。

他慢慢地收拾东西,两只水壶。又慢慢地走下瞭望塔。今天天上有云,反衬得天格外蓝。

不知道怎么走回小村的,爆豪一路以沉默为伴。马车还在那里,被委托的村民照顾得好好的。爆豪道了谢,付了几个铜币后便离开。

回去的路和来时一样顺,没有什么岔道。爆豪面无表情地驾着马车,仿佛从未见过世上的柔软。他没休息,夜以继日地赶着路,粒米未进,日夜不休。

回到原野的时候比原先快了整整一天,爆豪终于停下马车。疲惫的马早已又饥又渴,踢着蹄躁动起来。

爆豪坐在车架上盯着马背,良久,好似下定什么决心一般抬起头,如战士一般望向地平线。

还是朝阳,初生的鲜草,零碎的花。颜料打翻在旷野,爆豪胜己突然挥动马鞭,逼迫着疲惫的骏马驰骋。

光影水流般闪过,崭新的原野迎来它第一位疾驰的客人。走得更远一些,还有被胡乱丢弃的麦草,挣扎着活下来的树,几丛几丛的灌木。爆豪胜己完善了他的人性与爱。

在看到第一个村庄后爆豪胜己没再疾驰了,他任由骏马自己悠悠地走,任它好奇地打量许久未见的新鲜的野草。

世界退回了五彩斑斓。

爆豪胜己拧开水壶,碱水地的水还是冒着苦气,他一饮而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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